《六》
刺鼻的藥水味瞬間竄入鼻內,皺起了眉,我推開木製的門。
房內沒有電視,除了門外,並房內唯一的色彩就是淺綠色的床和灰色的窗簾,而被安排在這間房的病人只有一個。
女人的黑髮裡摻了些白,她坐在床上,臉則是擺向窗口,我不清楚她是在觀察路上的行人抑或是單純地發呆。
「媽,我來了。」脫下鴨舌帽和口罩,我笑著說,雖然笑得有有些勉強。
母親聞聲,轉過頭來,消瘦的面容慘白地如同冰冷的磁磚地,「是凜凜啊,最近過得如何?」她微笑,這笑著實讓我鬆了口氣。
至少她現在的情況是穩定的。
「還不錯,從開學到現在已經一個月了,我蠻能適應的,也認識一些不錯的朋友。」想到宮翊岩那幾個人我的笑容又擴大了些,「不過輕鬆的日子可結束了,這幾天我又得開始工作了。」
「是什麼樣的工作?」她疑惑地看著我,眼邊的皺紋不禁讓我的心感到一陣酸楚。
「上次拍的平面廣告廣受好評,所以廠商希望我們能再拍電視廣告。」我為母親倒了杯溫水,遞給她,「還有,明年三月有場演唱會。」
她一愣,才又掛上了笑,「雖然很想去,但林醫生不可能讓我出院的。」臉上難掩失望的神色,不過隨後她又開口道:「凜凜,可別累壞自己了。」
我點點頭,眼睛有些酸澀。
已經很久沒和母親像這樣說那麼多話了。
突然,口袋一陣振動,摸出了手機,我嘆了一口氣,「我馬上回去。」是Gina。
不需幾秒我便結束了電話,歉然地望著母親:「媽,我得去工作了,改天再來看妳喔。」
即使有些不捨,她仍微笑向我道別。
踏出病房時,積蓄已久的淚差點奪眶而出,我趕緊戴上帽子和口罩,想藉此抑制想哭的衝動。
母親罹患了憂鬱症,她有時能像剛剛笑著和我說話,有時卻拿著刀喊著要自殺,狀況時好時壞。
幾次想將她接回家裡,但都遭到醫生的反對,院方認為母親的病情仍需要有效控制,因此我只得偷偷摸摸地來這探望母親,就像個小賊似的。
鮮血淋漓的回憶衝入我的腦門,一陣暈眩,但那夜的記憶卻鮮明的很。
『現在有請我們的特別來賓──蘇晴女士。』演唱會進行到一半,主持人總會安排一些節目讓表演加分,像這次就是邀請我母親來到演唱會會場,她是位才貌兼具的歌手,名氣直超過十七歲的我。
整場演唱會因她的出現而沸騰了觀眾的情緒。
母親身著一襲銀灰色的緞面禮服,荷葉邊和飄逸的長裙擺完整地顯現她不凡的氣質。
她自工作人員手上接過麥克風後,才從舞台右側慢慢移動至中間,優雅的姿態使人目眩神迷,幾年過去,她的美豔卻不曾凋零過。
『哎呀,大家看見我這老女人出來還這麼捧場的歡呼啊?』她輕笑,這使得底下的反應更熱烈了。
『老女人?』主持人刻意瞪大了眼,『妳不說,誰都會以為妳和凜凜是姊妹咧!』
『這句話可就太虛偽囉!』她的幽默更是惹得歌迷笑聲不斷,她邊與我們進行談話,邊繼續朝我們走來。
正當氣氛炒得正熱時,一盆水自空中落到母親身上,頓時淋濕她的妝和禮服!
原本歡樂的氣氛瞬間凍結!
我僵住,還來不及反應,一團光點便在她的裙邊竄起,不對,灑在她身上的並不是水……而是酒!
下一刻她便全身沐浴於灼人的烈焰中!
『呀啊──』她失聲尖叫,火攀上了她的腿、腰,甚至是那頭柔亮的黑髮。
全場開始騷動,場面頓時變得混亂不已。
不、不……停止,快停下來啊!
『媽──』我急得大喊,頭皮瞬間發麻,像發狂似地想往前衝,但卻被一道力量給制住,我無法前進,無法將母親從那火海中救出!
眼睜睜地看著她痛苦地蜷起身子,耳邊迴盪著她淒厲的尖叫……不論是視覺或是聽覺的震撼都逼得我發狂、崩潰!
媽、媽──
『媽──放開我、放開我!』終於我掙脫了束縛,毫不猶豫地朝火團奔去,突然一陣冰寒朝我潑來,隱隱約約地聞到酒味,我大概猜到自己也會被火舌吞沒,但無所謂,再怎麼疼都比不過目睹母親受苦的痛!
水澆在母親身上,火星一點一點地熄滅,我與她的距離也越來越近……但我也瞥見了火燃上了我腳邊的地,火已經燒上來了嗎?
『凜凜──!』某個人把我納入懷裡,緊緊地抱住──!
……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的記憶到此為止。
後半段的情況就如同黏爛地穢物,糾結在一塊,我記不起,也不願回想,因為那天最怵目驚心的影像已深深地烙在我的心口上。
我無法遺忘母親被送進醫院時,臉上那一塊塊焦爛、發出惡臭的血肉。
「凜凜。」恍惚間有人喚了我的名,「凜凜……凜凜?」
「欸公主,妳在發什麼呆啊!」男人突然爆出怒吼,外加猛烈搖晃我的肩膀,我猛然回神,宮翊岩放大好幾倍的臉竟出現在我眼前!「妳的魂終於回來啦?快上車!現在、立刻、馬上!」他強勢地吼道,並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將我拖上車!
「真粗魯。」我到底是公豬還是公主啊?「恍神一下是會死喔?」看著手臂上抓出的殷紅,一把無名火便燒起來。
又吼又叫又抓的,這男人未免太沒耐性了吧?
「妳從二十分鐘前就呆坐在那板凳,不知道在想什麼,叫了幾聲妳不應,還以為是妳太累,結果三十分鐘過去妳還是繼續坐在那裡放空!粗魯?哼,妳還真敢講!我看現在全部的工作人員就只在等妳一個了!」宮翊岩又巴了我的頭一下。
「怎麼可能二十分鐘啊?你說得太誇張了吧?」想都沒想我馬上反駁回去。
拜託,我再怎麼心不在焉也不可能呆坐在那這麼久吧!
這時,坐在前坐的Gina終於開口了:「呃,凜凜,其實三十分鐘。」
宮翊岩白了我一眼,似乎連跟我說話的力氣都沒有,Gina先是沉默一會後才又說道:「看看這個吧。」越過椅背,她將一綑紙交給我們。
是今早的報紙。
頭版斗大的深紅色標題不禁讓我的心猛烈一震:《劈腿?偶像凜凜究竟情歸何處?》
「這照片……」我瞇起眼,定睛於其中一張圖,是宮翊岩拉著我的手的畫面。
如果我沒記錯,這張照片應該是宮翊岩帶我蹺課那天所拍下的。
而另一張圖則是我和伊華的合照。
第一張相片太過模糊,所以對於宮翊岩的面容也不太清楚,這讓我小小地鬆了口氣,但被開出這種報導實在還是開心不起來。
「這種八卦應該一陣子就退燒了。」我將報紙往旁邊一丟,不打算再看它一眼。
偶像總少不了花邊新聞,我也不是第一次被狗仔盯上了。
Gina嘆了口氣,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卻知道她的無奈,「問題是,你們現在可是住在一起。宮翊岩身為妳的保鑣,問題還比較好解決,但其他兩位男孩子呢?」
我默然,聽得出她指的是駱梓賢和姚燁。
宮翊岩不以為然地冷哼一聲,一副無關緊要的態度,「小心點就是了,現在擔心這些也沒用,不如先想想等等怎麼逃出記者的包圍。」
話落,誰都沒再開口,任由死寂在彼此間蔓延。
行駛了一段路後,車子終於到達了工作地點,Gina和化妝師早在幾分鐘前已先從側門進去為待會的工作準備,所以現在除了司機外,只剩下我和宮翊岩帶在車上。
我見車停下,起身,準備將門推開──
「等等。」他輕輕扯住我的手臂,我馬上轉過頭看他,「這給妳。」他將某樣東西塞到我的手中。
攤開手,是一管護唇膏。
『妳的嘴唇常會乾裂對嗎?』
『嗯,這是天生的。而且早上才剛趕完一場通告,連喝水的時間都來不及,護唇膏也不見了。』
一愣,我不禁感到一陣鼻酸。
「妳說過妳的護唇膏不見了,之前一直忘記,趁現在記得趕快給妳。」他不自在地搔搔頭。
沒想到一個月前的事他還記得。
「為什麼……」
「欸,問什麼蠢問題啊?直接道謝不就好了嗎?而且妳再問下去妳就不用工作啦!」他用一串話打斷了我,並催促我快點下車。
我們匆匆忙忙地趕到現場,果然一群記者見我出現便馬上湧了過來。
宮翊岩很盡職責地替我一一擋去。
「凜凜,你跟那男的到底是什麼關係?」
「……伊華和那美少年妳對哪個比較有好感?」
「那男生是妳在學校認識的嗎?」
……
一連串地問題馬上淹沒了我,我甚至差點被記者絆倒。
「請各位安靜下來好嗎?」一聲富有磁性的嗓音說道,眾人竟全都噤聲,我轉頭,看向聲音的發源處。
伊華的臉上正掛著淺淺的笑。
一見出聲的人是八卦的男主角之一,記者們又開始騷動了起來,只是轉移了目標。
對於許多荒謬的問題他仍保有一貫地優雅風度,他直直地走向我,並將我從宮翊岩身旁拉開,「凜凜……一直是我很重要的人。」他順勢將手搭上我的肩。
我心一驚,想開口問清,但鎂光燈卻逼得我瞇起了眼。
伊華到底在做什麼?
由於遲到的緣故,所以在記者離去後我們便趕緊開始今天的工作,著裝的時間甚至花不到十分鐘。
這次我換上的不再是華麗的禮服,而是件樣式簡單的淺藍色小洋裝,走得是清新自然路線。
廣告一共分三段,前兩段需在戶外拍攝,而我們今天是先在棚內拍最後一段。
化妝師將我的長髮用離子夾拉直時,我便又翻了一次廣告劇本。
整場廣告不需說一句台詞,但卻需要生動的表情和肢體動作配合,雖然演戲對我來說並不困難,可是一想到待會與我對戲的是伊華我便不住地心跳加速。
『凜凜……一直是我很重要的人。』
尤其是他幾分鐘前的那句話。
深吸了一口氣,我便起身朝前方走去。
不料卻正好遇上從茶水間出來的宮翊岩,他原是灌著礦泉水的動作再見到我後便停了下來。
「呃……」他方才突然從記者群邊一語不發地離去,雖不清楚原因,但我知道他那時似乎不太高興,現在這麼突然地撞見他,一時半刻我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他大手一伸,我閉起眼反應性地將頭往後縮,以為他又要打我的頭……沒想到他只是將他的手輕放在我的頭上。
我瞪圓了眼。
「加油。」除了這兩個字外,他還送上了一個淺淺地笑。
「啊?……喔,好。」
宮翊岩得到我的回應後,便收回手朝其他工作人員聚集的地方走去。
……奇怪,為什麼他的微笑反倒讓我感到一陣痛?
總覺得那上揚的嘴角隱忍了些什麼。
宮翊岩……
「凜凜,準備要開始囉!」導演朝我喊道。
劇本描述的是一位女孩因草莓派而與男孩認識,而這幕要拍的是他們在家相處的情形,導演希望能拍出甜如蜜的幸福感。
伊華這次的打扮也十分輕鬆,他僅套上一件深灰色的針織毛衣和牛仔褲,頭髮也沒做什麼誇張的造型。
要被代言的主角被放置在茶几上,嬌鮮欲滴的草莓在起士蛋糕上是一片奪目紅。
我依照劇本和導演所說地側躺在皮質的沙發上,為了表現慵懶的氣息,我甚至還用手指隨意撫弄著髮尾。
此時伊華也跟著坐在沙發上,我則得馬上翻身逃開他的擁抱以有調皮女孩的形象,但要翻身逃開又要保持優雅實在很困難。
光這一幕我們就重拍了好幾次,為的是我每次只要一翻身就會把自己的頭髮弄得很像瘋子。
「再試一次。」導演皺起眉頭說道。
當然又是因為我這頭任性的頭髮。
「伊華,抱歉喔。」我小聲地說了句。
他笑著搖搖頭,「其實看妳弄得這麼狼狽也挺值得的。」
「……」
之後我們又試了兩次才成功,終於可以進入下一幕了。
我趴在床上,對伊華頑皮地一笑,他也跟著跨上了床,我翻身,仰頭與他對望。
彼此間的距離不到幾公分,我們近得連對方的鼻息都感受的到。
一陣燥熱,我試著去思考別的事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畢竟我可不想因為臉紅而得一再重拍。
他又貼近了些,用他的鼻尖磨蹭著我的頸,我緊張得渾身僵直,但因為還在拍攝所以我也不敢輕舉妄動。
接著,一記輕吻落在我的頰上。
我愣住了。
伊華很自然地拿起派,並用手指沾了些奶油點在我的唇中央。
「好,非常好,這次一次就ok了!」導演樂得拍手大笑,似乎對於剛剛的畫面很是滿意。
「伊華,」從床上起身後我馬上問出了口中的疑問:「劇本裡有親臉這段嗎?」
他聞言,燦爛地一笑:「凜凜,妳生氣了?但我實在是忍不住嘛。」
臉又紅了起來,不知道他是認真地還是只是在開我玩笑?
「好,大家先休息一下。」某位工作人員大喊道。
我回到了個人休息室,才趕緊喝水為自己降溫。
伊華的主動讓我受寵若驚,自從長大後,我們就沒再這麼親近過。
與小時候不同,他近日的碰觸多了點不同以往的情愫,逼得我渾身發燙。
門外傳來了敲門聲,「是我。」
心一驚,是宮翊岩的聲音。「進來吧。」我說。
他入內後順手帶上了門,並隨手丟給我一包東西,我慌亂地趕緊將它接住。
「暖暖包?」而且還是被搓熱過後的。
宮翊岩別過頭,耳根有些發紅,「我記得在天氣轉涼時,妳的手指總是冰的。」
無法言語,莫名的悸動幾乎要從我的胸口溢出,來自於暖暖包的溫度似乎從掌心一路流進了心。
「公主,妳的手機在震動。」
一怔,我接起了電話:「喂?」
電話的另一頭是低沉的男聲:「葉小姐,妳的母親剛才因為失血過多,所以現在正在進行急救,麻煩妳立刻前來。」
轟──
腦筋一片空白。
「……葉小姐、葉小姐?」男人的聲音仍透過手機傳入我耳中。
但我卻無法做出任何回應,只能呆愣著。
甚至還沒辦法透過語言來理解醫生所表達的意思。
一片混亂。
「怎麼回事?」宮翊岩發覺我臉色古怪,馬上開口詢問,我睜圓了眼,自口中發出的卻是一些無意義的單音節,「別慌,冷靜點,有我在這!」他走上前用手按住我的肩膀對我吼道。
這一吼,吼回了我的神智,我的淚水霎時迸出,「醫院,我要去醫院……」哭泣使我的語句變得不連續。
「什麼醫院?講清楚點……葉恬凜,冷靜!」他又吼了一聲。
「我媽失血……正在急救……醫院,我要去醫院。」邊抹去淚水我邊從位子上站起來,腳步不穩使得我險些跌倒。
宮翊岩連忙扶住我,「……哪一家醫院?」他問。
我恍恍惚惚地回答他,除了醫院的名字外,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還說了些什麼。
他咒罵了一聲,接著將我橫抱起從休息室奔出,而我則是不住地在他懷裡嚎啕大哭了起來。
「借我車!」他匆忙地拍了某個男人,要求道。
那人見到他心急如焚的模樣和我的淚水,便趕緊將手中的車鑰匙丟給他,並告知他車子停放的位置。
「別哭了,我馬上載妳去醫院。」他將我安置在機車後座後如此說著,而我的淚還是克制不住地不停滑落,「該死,我原本以為我不會再見到妳的眼淚。」
待續。
2012年12月12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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