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 捧心之因(上) - Ch. 4-1

　　見到西子安然入睡，坐在床沿的男人無奈地一笑，舉起手，憐惜地撫著那美人的臉。

　　這般孱弱的身子，是不該陷入這場不知何時結束的混戰中，但無奈……

　　「復仇是我們的宿命。」卓淮律低聲嘆道，若不是命運殘酷，要不他怎麼忍心見她緊揪著眉心？「但我向妳承諾，征戰結束後，必定帶妳離開。」

　　離開這喧囂的城，拋棄一切財富與榮辱。

　　只要有她，就夠了。

　　卓淮律站起身，緩緩步至房間角落的一面全身鏡。

　　潔淨的鏡面中，映出的是一位將黑髮紮成一束小馬尾、肌膚為小麥色的高佻男人，身上穿著的則是方便行動的無袖背心和鞋底配有隱藏式小刀的靴子，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臂上所繫的紅巾。

　　卓淮律靜靜地凝視著自己在鏡中的模樣，接著，用力地將手上的紅巾扯下。

　　深色的烙痕直撞進他的眼簾。

　　那是Survivor的象徵，是無以抹滅的殘酷命運。

　　「父親，早安。」語落，那鏡中自己的身影，立即被另一位較為年長的男人取代。

　　男人聞聲，緩緩地抬起頭，透過屏幕望向了卓淮律，即便是面對自己的兒子，他那嚴肅的面容仍舊沒有一絲笑意，「說過了，在工作時間只能叫我Master。」

　　「是，抱歉。」卓淮律對於這樣冷漠的語調，早已習以為常。

　　Master端坐在椅上，靜靜地聽著卓淮律的報告，以隨時掌握那的最新情況，通話結束後，他便毫無眷戀地關閉了對話視窗，連一聲父親對孩子的關懷都沒有。

　　這不能怪他，只因那屬於人的情感，早在幾年前的那場悲劇，全被燃燒殆盡。

　　至今，夥伴們那聲嘶力竭的哀號，仍然會伴隨著一聲聲使人心驚膽戰的槍鳴，在午夜之時將他驚醒。

　　想當初，他可是隸屬於政府軍下的菁英、率領全體軍人的最高統領，他忠貞不二，以為政府軍效命為榮！

　　但那個男人……那個男人竟親手摧毀了這一切！

　　那原該是個祥和寧靜的夜。

　　暮色低垂，倦鳥逐漸飛回高枝安歇，金罌於月下，悄然散發幽香。

　　他以袖子拭去額上的汗珠，抬頭望向那光暈柔和的月，不自覺地露出了抹淡淡的笑意。

　　與鄰國長年的征戰終於在這天劃下了休止符。

　　他領著自己所統帥的精銳部隊，打了一記漂亮的勝仗，在人民的喝采下凱旋歸來。

　　身子固然疲憊不已，但心上的感受，絕不是滿足二字足以形容的。

　　他帶著欣喜雀躍的心情，踏上石階，只想盡快回房，好在今晚伴隨著美夢入睡。

　　他那些生死與共的夥伴們，現在肯定在廳堂那大開筵席，打算狂歡一整夜吧？

　　一思及平日繃著臉操著槍的他們，今日也許會因黃湯下肚而扯著破鑼嗓子引吭高歌，有趣的畫面讓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照理說，他也該和旗下的士兵一同慶賀，但連年的戰火燒盡了他的體力，因此他婉拒了他們的邀約，打算藉由今夜好好補足精神。

　　「不過，依照以往的經驗，集體宿醉絕對是免不了的吧？」他搖著頭喃喃自語，本來明早已為他們安排了新的訓練，但看來也只能作罷了，「算了，就讓他們放假一天吧。」

　　畢竟他可懶得對連站直都有困難的傢伙大吼。

　　沿著迴旋樓梯，他來到自己那位於頂樓的房間，熟悉的木門印入他的眼簾。

　　他慢條斯理地從口袋中掏出與鐵鎖對應的鑰匙。

　　就在他將鑰匙插入洞口之際，刺耳的槍響卻忽地劃破了靜謐的空氣！

　　心頭一凜，不安感頓時佔據了他。

　　這時候，不該有槍聲的……

　　他二話不說地轉過身，倉皇步下樓梯，鑰匙甚至因來不及抓緊，而鏗地一聲落在地上。

　　沒時間彎腰撿起，他直接踩過鑰匙，噠噠噠地步下階梯。

　　他立刻發現，方才那記槍鳴只是序幕而已，隨之而來的，是更加激烈、更加使人發毛的炮火聲！

　　越往下走，心臟便跳得越劇烈，明明戰火方休，但濃烈的恐懼卻緊緊地攫住了他。

　　提起腳，他衝向了廳堂。

　　「拜託，千萬不要是你們出事啊！」他在氣喘吁吁跑著的同時，向天如此祈求，最後，他使勁地將沉重的門扉推開——！

　　橫臥的屍體遍布了整座大廳。

　　圓睜的眼早已失去焦距，微張的口也再也無以發聲！

　　淒厲的嚎叫和子彈掃射的答答聲是現場僅存的聲音。

　　那些人……那些死去的人是……

　　「住手！快住手！」他近乎崩潰地嘶吼著，看著昔日在沙場上患難與共的兄弟一個個倒下，他徹底體會了被瘋狂緊逼的滋味，「你們在做什麼？！……住手啊！」

　　然而，卻沒有半個人停止殺戮．

　　他們明明帶著光榮的勝利回來，為什麼卻得遭受如此的屈辱？

　　是他們免除人民慘遭殖民的下場、是他們免於國家走向衰敗、是他們將這國家領向榮耀……

　　為這國家盡心盡力，甚至願意賭上性命的，明明是他們啊！

　　早已做好戰死沙場心理準備的他們，怎料，最後卻是死於自己人的刀下……

　　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

　　為什麼要殺了他們？為什麼？為什麼啊？！

　　他吼著質問，甚至衝上前，試圖將那男人的槍奪下，也不顧不長眼的子彈是否會射穿自己的心。

　　又或者，他更希望就此死去。

　　他想別過頭，但無奈刺耳的尖叫和哭號卻讓他連閉眼的勇氣都沒有，四散的血花濺在他的臉上，濃烈的腥味霎時在鼻腔蔓延開來，那睜著的眼裡，映著的是被刺刀貫穿的身體、被槍枝擊破的腦袋。

　　他逃走了。

　　帶著僅存的手下，連夜離開了那被鮮血染紅的堡壘。

　　他永遠忘不了那漫長的夜，也忘不了自己在同伴們慘遭屠殺時的無能為力。

　　那臨死前，瞪著他看的驚慌面容，好似在無聲地指責著他，控訴著他的背叛！

　　自那天起，他便被扣上了沉重的枷鎖，再也無以從夢魘中掙脫。

　　背負著上千上萬條性命，他，與他的下屬——這些倖存者們，成為了反叛軍——Survivor。

　　以情感為代價，誓死毀滅他以前的棲所——政府軍。

　　「這次，我們不會再輸了。」男人憶起充斥著腐朽氣味的過去，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憤怒與憎恨完全顯露在臉上。

　　至今，他仍不明白夥伴們被殺的原因為何。

　　但不論理由是什麼，他都絕對饒不了那男人！

　　「只要能殺了你，我將不惜賭上一切。」他低聲發誓著，隨後，以極為冰冷的語調緩緩地吐出接下來的話語：「親愛的……哥哥。」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