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 捧心之因(上) - Ch. 2-1

　　下雨了。

　　落地窗上的水珠吸引了項景的目光。

雨絲模糊了夜晚的街景，但卻反倒清晰了兩年前那晚的記憶。

　　他記得，那一夜也是下著這樣的雨……

　　「糟了，怎麼會突然下起雨，得在雨勢變大前趕回去才行。」剛執行完任務的項景一走到外頭，便感受到細小的雨滴落在皮膚上頭，他眉頭一皺，趕緊加快腳步試圖快點回到總部去。

　　政府軍與反叛軍的戰火已日益白熱化了，身為重要幹部的他，可不得浪費一點時間。

　　要是下起傾盆大雨，那可就糟了。

　　項景擔心的可不是身子被淋濕這點小事，而是他今早見外面晴空萬里，還以為肯定會有一整天的好天氣，便帶上了不具防水功能的電子配備。

　　哪知道這天氣說變就變，才剛把事情處理完，晴朗無雲的天空竟頓時烏雲密布。

　　這樣的細雨還勉強撐得過去，但要是雨再變大些……

　　忽然，一道身影倏地自前方衝出，害他差點因反應不及而煞不住腳！

　　一名帶著帽子的女子踉蹌地走了幾步後，沿著牆邊緩緩坐下，摀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即使離她還有好一段距離，項景都看得出那女子痛苦不已。

　　她勉強以一手扶牆，撐住自己的身子，但卻還是搖晃不已。

　　項景見狀，不禁皺緊了眉。

　　她將帽簷壓得極低，使得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帽子卻遮不住那一頭披散於她肩上烏黑的直長髮以及纖弱的身材。

　　彷彿只要用力一握，就能將那纖細的腰肢折斷。

　　一個踉蹌，女人便失去平衡，就要向前倒下——！

　　糟了！

　　他心頭一驚，趕忙快步前去。

　　「小姐，妳……」

　　像隻受驚的貓，她竟忽地跳了起來，回身，彎腰，旋即長腿往後一掃！

　　就連接受多年訓練的項景都僅能勘勘閃過，才不落得被絆倒的下場。

　　「你是誰？」女子冷聲問道，露出的唇因情緒而抿成一線，並讓全身採取備戰姿勢。

　　項景明顯一楞，他起初不過是好意想上前幫忙，怎料卻反倒被當成了敵人，「我想妳誤會了，我只是……」

　　手按在腰側，身子稍稍下傾，噠噠兩步，女子便以輕盈的步伐躍至項景身後。

　　冰涼的觸感抵在喉前。

　　項景一語不發地睨著就要刺進他喉裡的鋒利小刀，銀色的光芒顯得異常刺眼。

　　「既然不想殺人，就不該做出這麼危險的動作。」項景說著，語調就如同以往那般毫無起伏，彷彿那刀並不存在。

　　「我馬上就能讓你閉嘴。」她在項景耳邊低聲細語，「死人不會說話。」

　　不料，項景聽了這話，反倒笑了出來，「真要殺人的話……」

　　迅速地以手扣住她的腕，他將頭往左測一偏，恰好躲過了小刀所畫出的弧，他將女子的掌輕輕上扳，後者立即因吃痛而鬆開了手。

　　匡啷！

　　牽唇一笑，他的腳往刀柄末端一踩，同時，也拉起女子的手，以腳尖勾了下她的腳跟，並在她失去重心的同時閃到她的身後，正巧以身子擋下了險些跌倒的她，最後，那刀竟在空中旋轉了幾圈後，分秒不差地落入了項景另一隻空著的手！

　　刀再度抵在喉邊，但這回被抵著的卻是女子。

　　「妳要學得還很多。」項景以低沉的嗓音輕聲說道。

　　「你……！」女子雖不服氣，但卻又因忌憚那刀而不敢有太大的動作。

　　項景倒也沒有真要殺她的意思，就如同她也沒打算取他性命一樣。

　　如果真要殺他滅口，以這女子的敏捷身手來看，根本可以在他來得及反應前就讓他斷了氣，沒必要浪費時間問他來歷。

　　其次，是那握著刀卻隱隱發顫的手。

　　有沒有殺過人他不知道，但他可以確定的是，刀絕對不是她慣用的武器。

　　「唔！」女子忽地悶哼了聲，心口上的那隻手跟著用力掐緊，猶如要將自己的心臟從身體裡剜出。

　　女子雙腿一軟，便這麼地往前倒下——！

　　項景二話不說，腳向前一跨，馬上以雙臂將她穩穩接住！

　　「喂，妳的身體怎麼這麼冷……」但話還來不及說完，項景便被接下來的景象震懾得無法言語。

　　鮮血自女子的嘴中泉湧而出，她慌忙地以手掩住口，但那怵目驚心的紅卻還是不斷自喉頭淹上。

　　這女人究竟是得了什麼病？

　　項景呆楞地看著遍地的血灘和他倆身上那赤色的斑駁污漬，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放……開我。」儘管血不斷溢出，但她還是艱難地開口。

　　「妳不用擔心我會殺了妳，如果要妳死，我現在把妳放著不管就行了。」項景禁不住嘆了口氣，他真是不知道怎麼說這個女人，「我帶妳回去治療。」

　　「……去哪？」

　　「政府總部，那裡有最好的醫療設備。」

　　聽了這話，女子卻開始掙扎了起來，她扭動身體，硬是從男人的懷裡掙脫開，並大聲喊了句：「不！」

　　項景一臉錯愕地看著她，明明身體都快到達極限了，她卻仍舊勉強自己站起身來。

　　「妳還是不相信我？」他問，語氣帶著些許慍怒。

　　女人伸手又將帽子拉低了些，讓差點顯露出來的面容隱匿回陰影中。

　　無血色的唇張了又合，合了又張，欲言又止的模樣讓項景看了實在煩躁不堪。

　　他的內心掙扎不已。

　　明明想強行將女子帶回總部接受治療，但她那為難的表情卻暗示了這行動的魯莽。

　　他還真怕，剎那間女子便會斷了呼吸，倒在血泊之中。

　　那毫無血色的慘白與那墨黑的髮成了最強烈的對比，在他的心上烙下了一道焦黑的印記。

　　「抱歉，我不能跟你走。」良久，她只說了這麼一句。

　　她往後退了幾步，拉開了與項景的距離，血滴滴落下，讓地一路開滿了血花。

　　很顯然地，這女人因為某些原因不願讓人知道她的長相和來歷。

　　為什麼？

　　數萬個問題頓時在項景腦中浮現。

　　身為捍衛國家秩序的政府軍，他理應將這疑點重重的女人逮捕，然而，內心的叫喊遏止了他的行動。

　　「妳能保證，今天不隨我回總部治療，不會對妳的生命造成危險？」項景問。

　　「我保證。」她難得臉上出現了抹淺淺的笑意，「未來，我們會見到面的。」

　　會見到面的。

　　這席話明明一點根據也沒有，但不知怎的，卻說服了項景。

　　「我叫項景，妳的名字？」

　　「……西子。」她輕聲地答，「大家都這麼叫我。」

　　隨後，他便任憑那纖弱的影子，隱沒在落著雨的夜。

　　當時，他並不明白「西子」這二字代表了什麼，只覺得這真是最適合她的稱呼。

　　漆黑的長髮、白皙的面容、纖瘦的軀體……以及那捧著心，帶著病的柔弱模樣。

　　春秋末期，越人醉倒於這美人捧心之姿的原因，他想，他是能體會的。

　　

　　『很明顯地，她的存在，對我們政府軍而言是個極大的威脅。』昨日，統領與他對話的情景突然浮現於他的腦中，『沒想到反叛軍竟握有這樣的人才……非得捉住她不可，就算殺了她也要把屍體帶回來。』

　　『……』

　　『怎麼？項景，有什麼話想說嗎？』統領眉頭微微皺起，項景平時在接獲命令後，總是會立刻予以答覆，但這回卻反常地一聲不吭，為此感到奇怪的統領，見眼前的男子仍舊沒有回應，再度喚了一聲：『項景？』

　　『……是。』項景垂下眼，以飽含歉意的口吻說道：『抱歉，方才有些走神。』

　　『這樣啊，也許是最近過於勞累？好好休息。』統領聽到這回答，才鬆開了鎖著的眉，剛才還以為項景之所以不答話，是因不想接下這次的任務，但看來是自己多慮了，『你從來都沒失手過，這次也不會例外吧？』

　　『是的，我絕不會辜負您的期望。』他恭敬地說。

　　『我相信你所帶領的團隊，必定會讓我滿意。』統領笑了，但笑著的同時卻流露出一抹淡淡的愁。

　　俊秀的臉孔、修長的身型、優雅的舉止……以及那與他相仿，如天生王者般的領袖氣質。

　　就連他的血脈；他的親生兒子，都無法與他的優秀相比。

　　但，這麼多年過去，他終究弄不清這孩子的心緒。

　　他還是沒能填補他心中深不見底的洞嗎？

　　統領眼神複雜地看著眼前的男子。

　　『對了，我特地為你找來了一個專精情報的人才，相信她會為你最大的助力。就看你們的表現了。』

　　『……是！』



　　那女子在雨中捧著心、咳出血、拭著淚拒人於外的模樣，如同鬼魅，在這兩年，夜夜在項景的腦中縈繞不去。

　　自那天他倆在雨中分開後，他便打定主意，倘若真有再見的機會，他絕對要問清她的捧心之因，憑著總部先進的醫療技術，他也許能夠治好她的病……

　　如今，他的確快要見到她了，但沒想……卻是刀劍相抵之時。

　　項景步至一扇鐵灰色的大門前，門上的裝置在感應到他身上的戒指後，便立即向兩側敞開。

　　這是總部內設的虛擬練習場，其中可供練習的種類包含攻擊力、防禦力、反應力……等等基本技能，畢竟在這部門工作，就得有隨時喪命的覺悟，指望別人的保護不如自己變強。

　　項景只要一有空，便會來這進行自我鍛鍊，今天當然也不例外。

　　「身分認證完畢。項景先生，歡迎您。」平板、中性的電腦語音在頭上響起，「請問您今天要做什麼樣的訓練？」

　　「攻擊力。」項景答。

　　「指令確認：攻擊力。請挑選武器。」

　　接著，空氣中便出現了數種武器的圖示。

　　他點選了「手槍」，雖說多數人都會練習較為複雜的武器，但對於早已熟悉各個武器的項景而言，精進最常見的手槍反倒重要的多。

　　他在下達所有指示後，腳下的輸送帶便立即將他送至槍法專用的區域，原是空無一物的空間，在他到達後，便瞬間被枝葉茂密的樹叢遮去了視線，從葉縫中，還隱隱看得見遠處的沼澤。

　　這次的模擬練習場，是熱帶雨林嗎？

　　項景將雲端眼鏡調成透明的模式，以便視線清晰。

　　嘶……

　　項景頭一轉，便看見了隻張著血盆大口，疾速向他爬來的巨蟒！

　　咻碰！

　　直接命中要害。

　　項景稍稍向右挪了位置，俐落地躲開那高速倒下的蛇屍，倒地的巨響伴隨著的是四處飛揚的塵埃。

　　噠、噠、噠！

　　急促的奔跑聲讓他立即繃緊了神經，然而他向前一望，卻忽地僵住了身！

　　「西子。」他不由自主地輕喚出聲，拿著槍的手遲遲無法扣下板機。

　　他看著那手拿衝鋒槍、迅速奔向他的黑髮女子，心狠狠地一震！

　　透過雲端眼鏡的傳遞，模擬機能夠擷取他腦中的資訊，將他最近所想的那人化成實際影像，作為他的戰鬥對象。

　　他明明清楚眼前的這人只是幻象，但為什麼心臟卻鼓動地如此劇烈？

　　若眼前並非練習用的標靶，而是當年他所見到的那名女子呢？

　　他還能夠保持冷靜、毫不猶豫地開槍嗎？

　　他能嗎？

　　答答答答答——！

　　恐怖的槍擊逐漸逼近了他的腳邊，要不是他的反應夠快，他早就被轟成蜂窩，直接被迫從虛擬練習退出了。

　　看著地上那一個個冒著煙的彈孔，他只得心一橫，舉起了槍。

　　就算眼前這人真的是西子，為了總部、為了政府軍，他也只能……

　　碰！

　　「真可惜這裡無法照相，要不我還真想把隊長你現在的表情拍下來。」方璐雪笑著說，緩緩放下手中的步槍。

　　那女子在被方璐雪擊中後，先是如真人般癱倒在地，接著影像才慢慢地淡去，直至完全消失。

　　項景別過臉，不想承認自己方才的猶豫而導致自己險些出局。

　　「妳怎麼在這？」

　　「看也知道，是來練習。」方璐雪在答話的同時，就是一記迴旋踢，予以想要撲上來的美洲虎重重一擊，並在牠昏倒在地時，朝牠心臟又射了發子彈。

　　矯健的身手在項景的心中留下了強烈的印象。

　　「隊長，看你一直發呆，不如讓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來為你提神吧？」

　　「什麼好消息？」項景揚眉看向身旁的人，她與他今天是第一次見面，照理說，普通人對他所散發出的冰冷氣質都會有些膽怯才對，但她不但不以為意，甚至還能以這稍嫌不敬的口吻對他說話。

　　項景不但不生氣，甚至還覺得她挺有意思的。

　　「好消息就是——」方璐雪提起槍，視線、準星、目標物，三點一線，射擊！

　　這回命中的是頭犀牛。

　　她將槍放下，以平靜的語調再次開口：「我找到西子的下落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