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可以見到隊長溫柔的一面。』
『我幾時不溫柔?』
『一天二十四小時。』
紛飛的花雨、白色的雪毯,還有他倆不絕於耳的談笑。
『我說重要就重要!』
那日,氣急了的他扣住她的腕,對她怒聲喝道。
她明明被這麼一吼,卻生不起氣,反倒莫名地感到一陣欣喜。
然而,如今這一切都已成過往雲煙。
她小心翼翼地捧著手上的花,唯恐一個不小心,就落了一瓣花。
但即便她再怎麼細心呵護,這花,幾日後終會隨著時間的流沙漸漸凋零。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那白花中央的朱紅在她眼中霎時成為了艷紅的血。
一想起身分曝光時,項景不敢置信的面容,她的心就有如千根針扎著般疼。
那銀色的瞳中,交織著各式各樣的情感,震驚、鄙夷、厭惡……從眸裡透出的冰寒狠狠凍傷了她。
她真是傻了,沒死在他的槍下已是大幸之事,如今她還能奢求什麼?
……方璐雪。
心頭一緊,項景不自覺地收緊了手。
上回見到她哭,已是兩年前的事了。
對於時間,他從來都沒什麼確切的感受。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桐花綻放與凋謝才稍稍提醒著他歲月的流逝,但對他而言,光陰所帶來的只有花季的結束與開始。
直到遇到了她,他才終於體會了寸陰若夢的悵然。
那抹身影不曾從他心中淡去,然而七百多個日子過去,他倆再相見時,他卻沒能認出她來。
他還以為她早忘了他。
但臨別之時,她卻垂著眉梢,一臉哀傷地向他傾訴:『我沒忘記你,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
無奈,知道得再多,但至今還能改變什麼?
黑夜與白日注定不能共存,非友即敵,政府軍與反叛軍不可能永遠僵持對峙下去,終會有一方將這恐怖的平衡打破!
舉起槍,項景將準星對準了背對著他的方璐雪。
這不是虛擬練習場,在他眼前的,是真真實實的西子!
手比想像中顫抖地更為劇烈,他得以兩手握著槍,才能勉強不讓槍從手中掉落。
如果當初,不是被統領撿回來的話就好了。
這麼多年以來,項景第一次出現了這個想法。
第一次,但也是最後一次了。
苦澀的笑容爬上了他的臉。
板機,扣下——!
「項景,對不起。」
碰!
一分神,子彈竟失去了準頭,直接越過方璐雪的肩膀,鑽入了她斜前方的牆!
糟了!
項景驚覺自己失手後,連忙抬起腳往當初來的方向跑去。
他沒想到在最關鍵的時刻,方璐雪啞著聲音,低聲說著的那句話竟讓他恍了神!
突如其來的槍聲讓原本沉浸在悲傷中的方璐雪猛地一震。
遺留在牆上的彈孔正冒著白煙,只消幾公分,那被子彈貫穿的就會是她的身體。
「誰?!」方璐雪大喝一聲,並迅速地掏出了槍。
碰!
毫不猶豫地就朝門外開了一槍,確定沒人躲在門後,才趕緊追了出去。
她真是太大意了!
竟會被私人情感左右了工作情緒,這絕對不該是她會犯的錯!
方璐雪踏著輕盈的步伐在走廊上奔跑,同時,也不忘時時提高警戒,注意周遭的動靜。
噠噠噠……
項景急速移動腳步,方才的失常讓他的心緒紛亂不已,再加上那近在咫尺的腳步聲所造成的緊張感,無疑讓他更加心浮氣躁。
最後,他來到了那被他從天花板開了個洞的房間。
拉出藏在袖子裡的鐵鉤,迅速將它轉了幾圈,而後向上拋出,帶爪的鉤就這麼地崁進外側的艇體。
確定鐵鉤固定後,項景便拉著繩,從地上輕輕躍起,長腳往牆上蹬了兩三下,接著,手抓住洞口邊緣,兩手用力往下一壓,就順利地探出了身!
但這時,方璐雪也來到了這間房。
她只見到一個人影竄了上去,但卻來不及看到那人的臉,皺了下眉,對於膽敢挑釁她的人,她若不給個教訓對不起自己!
不似項景,方璐雪一方面因熟悉這房的構造,一方面因女人的體重本來就比較輕,因此她僅靠房內的擺設加自身的敏捷身手,便三兩下爬出了洞口。
雙腳穩穩地站在飛艇上後,方璐雪才抬起頭來。
「是你?」方璐雪一臉愕然。
來不及打開滑翔翼的項景,就這麼地與方璐雪四目交接。
霎時,千百種複雜的感受向他們淹了過來。
他倆沉默地對視了好一陣,任憑強勁的風在他們耳邊狂嗥。
「你……沒事?」方璐雪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這話說得沒頭沒尾,於是只得有些慌亂地補充:「那個,我是說……因為藥,所以……」但卻因過度緊張,而語無倫次。
在卓淮律打開艙門後,她心裡所想的,全是項景的情況,擔心他的徵狀是否嚴重,又或者……更糟。
但她再怎麼想,都沒想過這黑髮銀眸的男人竟會安然無事地出現在她面前!
就算方璐雪話講得不清不楚,但單憑關鍵字,項景還是能猜得出她所想表達的意思。
他垂下了眼,自從她離開總部後,他就沒有再與她見面的打算,就連剛才,他也只是想在她回過頭前,直接將她殺了以斷絕他倆的緣分,但沒想到……現在卻落得這種局面,事發太過突然,讓他根本反應不及。
「的確沒事,托妳的福。」
若是平時,這話可能會被當作一般的客套,但項景說這話時,可是字字句句出自肺腑。
要是沒有那茶,他也不可能站在這。
方璐雪先是一楞,隨即才慢慢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苦笑了下。
「看來,我做的藥可不是只有殺人的功用而已。」
項景深深地看著她,看著那熟悉的面容、那哭紅了的眼。
剛才扣下板機的手,現在竟連舉起的勇氣都沒有。
不對,剛才他真是因為方璐雪的話而失神嗎?該不會,自己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打算將槍瞄準這女子……
意識到這點的項景,心不禁沉了下去。
方璐雪緊抿著唇,看著眼前的男人,數種複雜的情緒頓時交織在一塊。
明明為他依然活著而高興,但卻又矛盾地不希望他生還。
因為這麼一來,她就無能避免與他相互殺戮的命運了。
滾燙的淚水不停湧出,但狂暴的風卻又馬上將其吹散。
如果,殺死她父母的,不是政府軍就好了……
勾了下嘴角,鄙夷的笑容與她濕潤的眼眶實為不搭,但她還是勉強著自己笑著說出接下來的話:「可惜,你終究會死在我的手中。」
語落,子彈就從她槍口飛快地射出!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項景收回扣在洞緣的鐵鉤,並用力將它使勁一甩,讓鉤爪在空中畫了個圓後,盪至自己的胸前,恰好彈開了朝他心臟直飛而來的子彈!
早在方璐雪說話前,項景就發現了方璐雪的右腳向外挪動了幾公分,這是為了在艇體上開槍時能保持身體平衡的準備,因此項景才得以及時躲過攻擊。
方璐雪愕然地看著毫髮無傷的項景,不明白單憑鉤子極小的面積怎能擋下速度飛快且路徑難以預測的子彈。
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事?!
但項景可沒閒功夫等方璐雪反應過來,他抬幾腳,趕緊往前方跑去。
見狀,方璐雪才連忙回過神,立即追上。
碰!
又是一槍。
背對著方璐雪的項景這回卻沒能完全躲過,因此鮮血立刻就從右肩頭飛濺而出。
項景微微回過身,忍痛舉起手,朝方璐雪的腳邊開了幾槍。
他不想傷害她,只是要限制她的行動罷了,因此在開槍時還特地留心不要讓子彈離她太近。
但方璐雪的行動絲毫沒有受到嚇阻,彷彿有十足的把握自己能躲過子彈,她毫不畏懼地繼續向前跑著。
一男一女就這麼的在弧形的艇體上奔馳著,動作輕盈得讓人完全忘了兩人腳下正是萬丈高樓。
雖說項景一向很讚賞方璐雪的勇氣和機伶,但這只限於他倆是同一陣線的情況下,若是成了敵對關係,對他而言反倒成了莫大的困擾。
碰!
這次,子彈射中了他的腳踝,使得他不由得發出了聲悶哼。
踉蹌了下,要不是及時穩住身子,項景險些就要從高空一墜而下。
不妙,前方就是盡頭了。
項景轉過身,看著朝他步步逼近的方璐雪。
淺色的短髮在風中微微飄盪,同樣的風、同樣的容顏,但這回卻沒有桐花的相伴。
「你無路可逃了,隊長。」方璐雪語帶諷刺地說著,甚至在最後兩字加重了音。
項景眉頭一皺,他不喜歡那稱呼,尤其是是出自她的口。
那二字,宛如在他倆間築了個深不見底的溝渠。
「西子,是嗎?」項景悵然一笑,第一次聽到這名,是在兩年前的那一夜,「我從沒想過那就是妳。」
「哦?我這就當作你在誇獎我的好演技。」明明心狠狠揪起,但方璐雪卻還是故作輕鬆地說著,「我可是第一眼就認出你來了。」
尤其是那銀色的眸,方璐雪在心中暗忖著。
「好記性是為了日後若見到我,好親手殺了我嗎?」
方璐雪沉默不語。
「房裡擺著的桐花,也是為了提醒妳對我的恨意?」無視方璐雪沉下的臉,項景又淡淡地問了一句。
桐花?……等等,他怎麼會看到?
「那、那是——」
磅——!
項景忽然沒入地下!
「什麼?!」方璐雪震驚得瞪大了眼,一點也料想不到眼前的人竟憑空消失。
在看到前方的小洞時,她才終於反應過來。
項景利用與方璐雪說話的短暫時間,用腳下的隱藏式刀片在艇體上偷偷割開了一個小洞,一等入口開通後,便立刻從中跳了下去。
方璐雪急忙朝洞口一躍而下。
項景在順利落地後,迅速環視了下周遭。
這裡是飛艇的航行控制室,如他所想的,為了節省人力,這裡被設為了自動駕駛模式,因此除了他以外,這房裡沒有任何人。
「項景!」
憤恨的怒吼,伴隨著突然飛來的子彈。
項景匆忙地躲在金屬椅子後頭,閃過了襲擊,隨後腳輕輕一蹬,踩上了牆,一個後空翻,再度躲過了另一發攻擊。
但沒想到,不長眼的子彈卻射中了控制用的儀表板。
一陣劇烈的晃蕩!
緊接而來的,是嚴重的失重感。
櫃上的東西陸陸續續掉了下來,方璐雪和項景邊護著頭,邊敏捷的閃避著不斷落下的物體。
「怎麼回事?!」項景大聲問著的同時,邊往後一躍,墜落的燈管就這麼地掉在他剛才所站的位置上。
然而,不等方璐雪回答,平板的電腦音就首先發出了通知:「警告!警告!自動駕駛模式已被取消,飛艇正急速下降,請盡快拉起操縱橫桿。」
紅色的警示燈開始閃爍,急促的警報聲也跟著響起。
方璐雪趕緊衝到控制表前方,試圖依照指示拉起桿子。
「糟了,操縱感失靈,沒辦法升高飛艇高度!」
項景一聽,心下頓時一涼。
也就是說,他們會疾速墜落在城市的中央!
「沒有任何辦法嗎?」項景看著前座綜複雜的儀表版,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操作。
Survivor的系統和政府軍所用的截然不同,使得他就算接受過駕駛飛艇的訓練,依然英雄無用武之地。
「……只能勉強改變方向而已,但無法降低墜落的速度。」
項景腦筋迅速地轉動著,思索片刻,接著道:「好,就改變方向。方璐雪,妳能將飛艇開到最近的海上嗎?」
海?
方璐雪聽到時有些疑惑,但現在情況緊急,實在沒有詢問的時間,因此她只得選擇相信項景的指揮了。
「我試試,應該沒問題。」她的手在數十個按鈕上敲擊著,沒多久螢幕上便出現了航行方向已改變的訊息。
幸好他們所在的位置離最近的港口不遠,如果沒意外的話,他們應該能在墜落前就來到海面上空。
冷汗布滿了額際,方璐雪緊張地看著緩緩移轉的視野,化成一條條白線的雲朵自他們眼前掠過。
這時,都市叢林終於逐漸離開了他們的視線,隨之而來的,是一片深藍色的汪洋。
「警告!警告!請迅速拉起操縱桿!」警報聲仍繼續狂妄地叫囂著。
「還有多久可以完全到海上?!」隨著離地面越來越近,項景也更加不安了。
「再三十秒!」方璐雪吼著回答。
項景緊盯著外頭的景物,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還有十五秒。
此刻,電腦語音改變了警告通知的內容:「警告!請艇上人員迅速從逃生門,飛艇即將墜毀!」
十秒。
逃生門被強制彈開,風霎時灌了進來。
五秒。
最後倒數。
四、三、二……
「完成了!」方璐雪在飛艇的尾巴完全離開城市後,不禁大叫出聲。
幾乎是在同時,一股力道從她腰部攬上,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方璐雪驚愕地看著將她抱在胸前的項景,手下意識地環住了他的脖子。
「抓穩了。」站到逃生出口前,項景以低沉的嗓音吐出了這句話。
「警告!警告!……」警報聲刺耳地貫穿他們的耳膜。
飛艇完全失速,失重感霎時來到至高點!
方璐雪緊張地閉起了眼,環住項景脖子的手不自覺加重了力道,指甲甚至掐進了他的肉裡。
轟!
火花四散的熱度頓時朝她迎面撲來。
但,身子卻沒感受到火舌的肆虐。
她顫顫地睜開了眼,接著,印入眼前的是對美麗的銀翼。
損毀的飛艇落在海面上,引起了滔天巨浪,火叢在海面上四處竄著,久久不去,這副不可思議的景象讓方璐雪不禁失了神。
原來,在飛艇爆炸的前幾秒鐘,項景抱著她馬上撐開了滑翔翼。
當時項景還為了高度和風速感到憂心,但幸好最後還是順利地起飛了。
他暗暗地鬆了口氣。
要是飛艇在城市中墜落,除了引發大規模的爆炸外,還有可能讓隱藏在艇內的大量毒藥外洩至空氣中,屆時,喪命的恐怕就不只幾萬人了。
將視線從慢慢恢復平靜的海面移開,項景低下頭,看著被他緊抱著的女子。
方璐雪緊咬著唇,淚水盈滿了眼眶,她無以壓抑自己的哽咽:「為什麼……要救我?你明明可以丟下我自己逃走!」
溫熱的血液自項景肩膀汩汩流出,即便手被弄傷了,但他抱著方璐雪的雙臂卻不曾鬆開。
看到這幕的她,原本強忍著的淚終於隨著一聲嗚咽,滾滾滑落。
「西子是個什麼樣的人,我不清楚。」項景輕聲說著,「我只知道,方璐雪曾經救過我一命。」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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